导读:据多家媒体消息,5月17日凌晨,某短视频平台主播三千哥在直播时因饮酒过量而去世。5月21日中午,三千哥的朋友赵龙向新京报记者证实了此事,
赵龙在17日晚间听说了三千哥去世的消息,“当时,我在店里刷着短视频,突然跳出一条评论,有人说三千不在了。”赵龙并不相信网友的说法,“这怎么可能?”但过了几秒钟,又一条评论出现了,“说三千哥真的走了,和人打PK时喝酒过量去世了。”
他立刻给三千哥发起微信视频,“视频通了,是他老婆接的,已经穿白衣了。”
记者了解到,某知名短视频社交平台上的所谓PK,是指某主播在直播时,对另一个直播间的主播发起挑战。对方一旦接受挑战,两个主播就可以进行连麦互动比拼人气,直播界面一分为二,同时显示两个主播的画面,两方粉丝也会进入到同一个直播间中。在PK开始之前,双方会约定好,输掉的一方会有惩罚。
760多人见证了三千哥和另一位主播的人气PK,在这最后一次的PK中,三千哥落败,不得不接受惩罚,而惩罚的内容,是饮下四瓶牛栏山白酒。
在陈锋提供的录屏中,伴随着热烈的音乐,三千哥先旋转着,以每瓶5秒钟的速度将面前的3瓶白酒喝下肚,随后,他拧开最后一瓶,将酒倒入杯子中,再拿出纸巾,放入酒中,将纸巾点燃,以证明杯中物的确是白酒。
此时的三千哥已经明显有点不适,但他手指着镜头,“我命由我不由天”,随后喝下了第四瓶。
喝下四瓶白酒后,三千哥昏睡在镜头前。
陈锋还记得,当天的直播从5月16日22点开始,结束是在17日凌晨一点半左右,整场直播中,“他和一个人连线四次,比赛人气,第一次输了喝一瓶酒,第二次输了喝两瓶酒和三瓶红牛,第三次赢了,第四次输了之后喝了四瓶白酒”。
镜头外是七百多名观看直播的观众,镜头的这边,喝完四瓶白酒之后的三千哥,独自倚着桌椅,直到第二天被人发现已经去世。
赵龙从三千哥家人处得知,三千哥去世时,一个人在自家隔壁辟出来的小屋子里,身边没有人,“一方面是因为他怕直播吵到邻居和家里人休息,另一方面他自己知道,直播这个事,有时候是很苦的,他不想给老婆孩子看到”。
陈锋为三千哥的去世感到惋惜,“只要身边有个人,拉去医院抢救一下,洗一下胃,人应该就没事了。”
每次他都说“没事的,我有数”
此前,赵龙和三千哥因为在苏南某市一同做餐饮生意而相识,“我做龙虾,他做水饺,我的短视频页面里还留着两个人一起玩的视频。”
在赵龙印象中,三千哥酒量还可以,但这次,“他在喝4瓶白的之前,还喝了几瓶,这肯定超了他正常的量。”
赵龙上回见到三千哥,还是在年前,印象中,“他身体还好,说一切都挺顺利的”,赵龙说,三千哥今年33岁,“性格很直爽,平时虽然也喝点,但不算是喜欢喝酒的人”,过年时,两人还通过电话,“我在电话里也跟他说少喝点酒,喝太多伤身体。”
赵龙记得,三千哥从三四年前开始从事直播,之所以在直播间里如此卖命是因为“从前穷怕了,他母亲前几年去世了,这几年生意失败,他卖过饺子,也做过卤肉饭,但都没能成功,他想靠着短视频这个平台好好努力一下,他有老婆有孩子,也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赵龙说,去年他时常点进三千哥的直播间,“我不是每天都看,但只要点开,他基本都在,晚上十一二点到一两点”,在三千哥的直播中,他除了喝酒,还有吃鸡蛋喝醋等,赵龙看到过他穿着溜冰鞋滑冰、展示像陀螺一样不停转圈的才艺。
赵龙说他曾劝过三千哥,“比如少喝酒,不要硬拼,不知道说过他多少次,每次他都说‘没事的,我有数’。”
陈锋是三千哥直播间中的常客,从2020年起,他就经常守候在三千哥的直播间中。
在陈锋看来,三千哥是靠喝酒起家的网红中数得着的人物,人气最高的时候,三千哥的直播间有两三千人,一场直播有八九十万音浪,相当于八九万元。所谓音浪,是某短视频平台里面的虚拟货币,粉丝给主播的打赏,音浪越多,人气越高,收入越高。
在三千哥的账号中,他视频中的背景墙上有着“地狱军”“三千哥传媒公司”的字样。陈锋说,三千哥做的好的时候,有七八个徒弟,徒弟们也和他走一样的路子。
但这两年,三千哥的人气逐渐下滑,“因为给他上票的粉丝少了,这种类型的直播如果上票上得多,粉丝们也怕出事。”陈锋解释,所谓上票,就是给主播们刷礼物,刷音浪。
在陈锋看来,三千哥一路走来非常不容易,“没有关注过他的人不知道他一路走来受了多少伤,接受了多少惩罚。”
另一位三千哥的粉丝云北也向新京报记者提到,“三千哥是很拼的一个人,再狠的惩罚,只要输了就会做到,很多PK主播都怕他,一般人不敢接他的挑战。”
陈锋曾关注过一些专靠喝酒而引人关注的主播,“我最早是看一个喝酒把自己裤裆点着的人,后来三千哥和他打PK,我才关注到三千哥。”
看了三四年直播,陈锋熟悉这里喝酒的规则和诀窍,“喝酒喝进去只要立马吐出来就好了,他那天晚上估计就是吐不出来了才出事的。”
陈锋说,“有的人会作假,所以粉丝们看酒的真假无非是看酒花,或者看点火,以证明他们喝的确实是酒,不是水。如果有人事先不做这个准备,那就算喝的是真的也不作数的。”
根据陈锋的经验,喝酒打PK,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打完之后直接吐掉的,还有一种打完之后压2分钟,3分钟,5分钟,一般最高是压10分钟,主播喝掉后不能离开直播间,要在直播间坐10分钟,之后再去吐掉,这样的惩罚才算是合格的。”
陈锋见过三千哥呕吐时的狼狈,“有次直播,他喝了三四瓶,喝完了吐到透明碗里,再点火还是点得起来。”
因为短视频平台官方明令禁止以喝酒为噱头的直播,以喝酒作为卖点的博主们就偷偷把白酒叫做大白,也有人戏称为8+1。
陈锋说,为了让喝酒的直播过审,有不少博主在直播之前另开小号,直播之后立刻注销,不会用大号进行直播,在被惩罚之前,主播会发出预告,“他就说我做惩罚了,两边粉丝全部到我小号里面来。还有一种方式是录视频,不直播。”
陈锋提到,经常和三千哥一起打PK的人基本上都是以喝酒作为卖点的主播。陈锋记得,一位因肺病去世的主播也曾在生前与三千哥打过以喝酒为惩罚的PK,这位主播刚刚去世时,三千哥还曾在直播间说,以后不喝了,“但没办法,只有喝酒才有人气,他受不了人气的巨大落差,就只能继续喝。”
陈锋记得,三千哥有段时间身体已经开始预警,“在直播间里还好,但他的个人账号里,喝酒喝晕过去,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都不少。”
记者注意到,在三千哥2022年11月的一条视频中,放出了他的出院记录,上面的诊断写明:1.急性酒精中毒;2.呼吸衰竭;3.急性胃黏膜病变;4.肝损害;5.高血脂症;6.肺部感染;7.头皮感染。同样在这条视频里,他展示了自己昏迷后送进医院抢救的片段。
三千哥在自己的账号中发出了他的出院通知单,列明了7条出院诊断,其中第一条就是急性酒精中毒。网络截图
陈锋解释了主播们为何卖命,“如果两个主播PK,即使是输的那个人,粉丝刷的礼物也是要归他本人的。”
曾进过三千哥直播间的庄寿介绍,“像三千哥这种以喝酒为惩罚的,我们叫做狠PK,惩罚一般都是常人整不了的狠活,粉丝观众都是为了看他们做惩罚,那才是直播的高潮和看点”。他坦言,“感官上会比较刺激,但从内心来讲,还是觉得这样的PK模式太伤主播身体了,他们这样的主播有时候做完惩罚,会去厕所抠嗓子眼吐出来,但即便那样,也挺伤身体的。”
刘鹰是一名直播运营,他告诉新京报记者,目前,PK几乎是直播中少不了的环节。
“PK是主播增加收入的最好的办法,很多粉丝不想看到自己支持的主播落后,往往会不停‘上票’,很多大礼物都是PK的时候刷出来的,”刘鹰说,“有时候约定的惩罚可能比较狼狈,这样也更能激起粉丝的同情,刺激粉丝刷更多礼物。”
刘鹰也提到,“很多PK都是有剧本的,我们也会提前为旗下的主播挑选好PK对象,类型相似,粉丝相似,这样有输有赢,同时还能为自己的主播从别家那里吸粉。”
这样直播有什么意义?
在直播PK中落败,因饮酒过量而去世,三千哥的悲剧经媒体报道后,旋即引起了广泛争议。
在相关报道的评论区中,大多数网友并不认同三千哥的做法,有网友评价说“这是典型的要钱不要命”。
有网友直指此类直播PK的意义,“不懂就问,这样的直播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还能红?是什么样的人在捧?”
有网友认为,“网络PK直播是典型的拜金主义产物,通常哪一方打赏的钱多就是胜者就有话语权。直播间有钱就是大哥以及大哥们挥金如土的打赏方式,给普通观众特别是未成年人的价值观金钱观产生负面影响”,有网友提出“希望平台停止直接或间接比拼财力的PK直播”,有网友点明,“为了流量不择手段是病态,流量会被无下限吸引是悲哀。”
对陈锋来说,看像三千哥这样的主播,“就像看热闹一样”,他知道网上有一种声音,“说三千哥是被粉丝害死的,因为粉丝就是爱看他喝酒”。
赵龙则质疑平台的审核机制,“他跟人家打PK输的就是喝酒,一直这样,我就搞不懂这个平台为什么能让他这样播。”
在无意间刷到过狠PK的庄寿看来,“应该加大力度管理,这样的直播是把所有一切建立在残害自己身体的基础之上,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影响不好,很多人会效仿这样的行为博取流量,挣音浪,平台应该多关注一下。”
2022年6月22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文化和旅游部共同联合发布《网络主播行为规范》。
其中第十七条写明,对出现违规行为的网络主播,要强化警示和约束;对问题性质严重、多次出现问题且屡教不改的网络主播,应当封禁账号,将相关网络主播纳入“黑名单”或“警示名单”,不允许以更换账号或更换平台等形式再度开播。对构成犯罪的网络主播,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在该事发短视频社交平台提供的一份《直播行为规范中》,在直播中喝酒构成三级(一般)违规,平台有权根据主播违规情节严重程度给予警告、断播、封禁开播权限(1天到一周不等)、限制使用连线/PK/OBS/商品分享等部分或全部账号限权/功能(1天到一周不等)等处罚。
5月23日,该事发短视频社交平台客服回应称,他们对直播间中主播的行为有规定,官方首先会进行一轮系统审核,只有审核过关的内容才能开始直播。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谌江涛认为,在此事件中,即使PK双方已经约定了惩罚内容,但“饮白酒4瓶”的内容由谁来提出,可能会影响责任的认定,如果惩罚内容本就由当事人三千哥拟定,对方只是表示同意,那基本可以认为对方无需承担责任;但即使由对方提出,三千哥也可以在任何感到不适的时候喊停,所以很难认定PK另一方存在过错。同时,三千哥的死亡更多的原因是其自己的决定导致的,和惩罚方式的提出也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同样,粉丝在直播间中的起哄行为,也很难认定为过错及与三千哥的死亡存在因果关系,在道德上当然予以谴责,但是是否构成侵权还很难认定。
谌江涛认为,平台方拟定了直播间的规定,也在当事人的历史直播过程中进行过封号处理,在此事件中,平台方在管理上的确存在一定问题,但是因果关系同样很难认定,更多的责任还是应当由当事人承担。
谌江涛说,即使平台方、PK对手和直播间观众都无需承担法律责任,但此事件暴露出的直播间乱象问题值得关注,“现在直播间里存在大量低俗内容,平台方应当承担起引导正确价值观的责任。”
网络低俗文化亟须治理
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部副研究员、传播研究院新闻中心主任龚伟亮长期进行互联网与新媒体研究,他发现,“目前,消费型媒体大行其道,其目的是用更少的环节进行变现,变现的前提则是拥有更多的流量,现在的流量比拼无孔不入,本次事件中,去世的主播也是出于获得流量的目的,在我们常说的低俗元素之外,加入了危险性的元素。酗酒其实几乎等同于自残,这样的行为吸引了那么多受众,他的去世也引发了比较大的舆论关注,这足以证明,互联网中的低俗文化泛滥的现象到了需要关注及干预的地步,这次或许能够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在龚伟亮看来,“这种以争夺眼球为目的直播就不应该再继续存在下去,平台方需要负责,需要加强监督管理。”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曾对互联网直播现象进行过大量田野调查,他发现,在当下的环境中,“PK整狠活,惩罚的越是狠,观众越是爱看,网红的流量来自于观众,主播的目的也就是在PK中获得更多流量。”
谈到本次事件,朱巍说,“根据规定,直播间中是不允许出现饮酒这种情况的,大部分大平台的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一旦出现饮酒的动作,账号会立刻被封停,有的即使当时没有看见,如果之后被举报,平台也会进行追封。现在平台的审核措施一般是AI配合人工。”
2020年3月,国家网信办开始推行《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其中写明,网络信息内容生产者应当采取措施,防范和抵制制作、复制、发布不良信息,其中包含展现血腥、惊悚、残忍等致人身心不适的;可能引发未成年人模仿不安全行为和违反社会公德行为、诱导未成年人不良嗜好等的。
在朱巍看来,打PK只是整个生态的表层,它的背后是一整套生态体系,“大平台的确应该尽到管理责任,但是任何管理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只靠用户举报和平台管理是不现实的,还应该引入分级分类的管理。”
“所谓分级管理,不是看粉丝多寡,如果有的主播总出问题,那他的级别就会比较低,每天的打赏金额和粉丝上限也比较低,即使有人因为账号被封不停注册小号,也会因为级别不够而被限制观众名额和打赏名额。流量会倾斜给那些遵守规则、传播正能量的人。分类的话是指做类型化管理,有人整狠活,有人做电商,这些相应的规定都是不同的。这应当是下一步互联网直播管理的重点。”
5月20日,赵龙送三千哥下葬,三千哥的葬礼上,曾经和他打过PK的主播们也有不少人出席了,“他们也在说不喝了,PK也不打了”。
5月21日,记者在该事发短视频社交平台发现,仍然存在着靠喝酒吸引粉丝的视频,主播在视频中连续喝下三瓶白酒,有人评论道:“那个三千喝了四瓶就拜拜了,不知道你喝三瓶会怎样。”主播回复道:“你想多了。”